川江野笔
\n文/陶灵
\n龙骨
\n姑妈他们蔬菜二队学大寨时,在荒山坡上造梯地,偶尔会挖到一座野坟。也不知埋了多少年,尸骨和棺木已朽烂,大部分化作了泥土。姑妈捡了些残存的白骨,用撮箕装回来。墓穴里的东西是不能随便拿进家门的,连柴灶房都不可以。于是姑妈把撮箕挂在猪圈棚的木檩子上。
\n姑妈说这是“龙骨”,不好找,留着,要用的时候方便。猪圈里又脏又潮湿,铺的稻草经常换,猪还是有可能得瘫病,这病能让它们站不起来,吃不了食。龙骨可治猪瘫病。把它捣成白灰,兑在米汤中灌给猪喝,或者和在猪食里给猪喂。烧灰不能用家里的灶,养猪人便在猪圈旁的土坝子堆炭烧。最近,我和小区里的周老头摆龙门阵,他年轻时喂猪,治猪的瘫病,去后山岩洞里捡死人骨头回来烧灰。那岩洞很早以前躲过“棒老二”,他们“捉肥”没收到钱,就“杀肥”,里面肯定有死人骨头。薛老伯在旁边“搭白”,他害怕,不敢去“棒老二洞”捡,就用狗骨头、羊骨头代替。
\n有一天,我和同街的细娃儿去挖过的红苕地里捡漏,扒开泥土,发现一根白骨,捡起来,想带回去给姑妈。一起来的来国哥看见了,大声叫道:“快丢了,那骨头是死人的,不然你也会死。”我吓得赶快扔掉白骨,在地边的草丛里翻来覆去擦着手,生怕留了点什么在上面。来国哥见我害怕的样子,神秘地笑着说:“说不定,今晚上,这个死人会变成鬼来找你。”
\n我顿时紧张起来,这怎么办呢?越想越害怕,好像乱蓬头发,没有下巴,指甲又尖又长,嘴里还流着乌血的厉鬼向我扑来。惊悚万分,我赶紧往家里跑。
\n夜里,我脑子里总有鬼影晃动,一直睡不着,暗暗地哭了起来。姑妈闻声点上煤油灯,轻声地问我是怎么回事。当她知道我的心事后,说:“灵娃儿,莫怕,来国哥哄你的,人就那么容易死吗?”
\n姑妈见我没有止住哭,想了一下说:“你要是遇上了鬼,忍住痛,咬破中指拇,把血撒出去,鬼被血凝住了,就不能动了。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,明天我去给你买一块红帕帕儿,你放在身上,遇到鬼的时候,拿出来舞一舞,鬼最怕红色,就跑了。”我记着姑姑教的诀窍,终于安心地睡了……
\n龙骨实则是一味中药,而姑妈从荒山坡捡回来的算不上真正的龙骨。清代医学家陈士铎《本草新编》中说:“世间所用之龙骨,乃地气结成,非天上行雨之龙也。”说得有点玄乎。清代另一位医学家汪讱庵《本草易读》又说龙骨:“出晋地山谷中,及太山岩水岸上穴中。采无时。”这个靠谱点。当代《全国中草药汇编》准确定义龙骨:“为古代哺乳动物如象类、犀牛类、三趾马等的骨骼化石。”龙骨是俗名。内服有镇静、止泻、生津的作用,比如神经衰弱、失眠、腹泻、惊痫癫狂等症可用。外用,可治久烂不结壳的毒疮。
\n当然,挖出来的龙骨不可直接用,需要炮制,中药材都如此。龙骨不能水洗,刷净上面的泥土后,用无烟的炉火,放在坩埚里,或入陶瓦质的容器中,煅烧至红透,取出晾凉,然后捣成粉末即可,并贮存于绢袋中。整个过程不能沾铁器及一切金属制品。另外需要说明的是,龙骨从土中挖出来,在空气中放起很容易破碎,要马上用毛边纸粘贴。
\n1899年的一天,北京城一个名叫王懿荣的书法家、金石学家生了病,抓回来的中药里有乌龟壳化石,这也是龙骨。无意中,他见龙骨上面有着似篆非篆的清晰刻画字纹,凭着深厚扎实的金石学功底,他马上意识到,这绝非寻常之物。于是,找到药铺,嘱咐老板,今后再有带字的龙骨都卖给他,每字银一两。后来,王懿荣从这个药铺老板那里得到八百块有文字的龙骨。有人听说他要买这种龙骨,也主动送上门来。最终收购了有文字的龙骨一千五百多块。从中,王懿荣发现了中国最早的文字——甲骨文。
\n《散文》杂志主编汪惠仁先生说:“从《神农本草经》到《本草纲目》关于龙骨之疗效均有记载……近两千年间,见过刻着表意符号的龙骨的人一定是有的。但是对这些表意符号进行‘凝视’的人,几乎没有,即便有过,他们也没有追问下去。而故事到了王懿荣这里变得不同起来……”
\n黄万波,八十多年后,又一个“凝视”龙骨的人……
\n三峡一带多龙骨。南朝齐梁时医药学家陶弘景说:“龙骨今多出梁、益、巴中。”三峡地区属益州范围。据说,二十世纪二十年代,有个叫格兰介(也译为葛兰阶)的美国人来到三峡万县盐井沟,坐在山下,向当地农民收购龙骨。五年后,运走了五千公斤到了美国。这些龙骨是从盐井沟坪坝大队的几个天坑(漏斗地貌)挖出来的。
\n1984年6月下旬,出生在三峡地区忠县的中年男人黄万波,此时的身份是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考古学家,听说格兰介收购龙骨的故事后,带领一帮人坐着客车来到盐井沟。再步行三个多小时,在小地名老屋包一处岩隙里,他们真的挖到了很多龙骨,其中一副完整的巴氏大熊猫骨架让黄万波兴奋不已。然而,离他的初衷尚远,他这次来是想寻找人类化石。于是,带着收获与遗憾,坐船往东,来到巫峡口的巫山县,听说这里的中药铺有龙骨卖。
\n一行人寻访中药材公司门市部和几间中草药铺时,打听到龙骨都来自川江南岸深山的庙宇镇。这个镇与县城之间交通不便,又隔江渡水,二十世纪六十年代,当地农民挖出龙骨后,主要卖到了邻近的湖北巴东县、建始县的供销社中药材收购门市。每斤一角八分钱,挖、运、卖一次,可收入几十元,在那个年代可是一笔大收入,社员们因此纷纷上山挖龙骨,说是总量达几万斤。走进庙宇镇上一家中药铺,坐堂医生把黄万波一行当成了买药人,连忙夸耀自己的龙骨全是药性最好的“龙齿”,并端出药柜中装龙骨的抽屉让他们看。黄万波见到了大约五百颗龙齿,其中一段剑齿象的白齿近一尺长,让人爱不释手。当地一位文物工作者当场买下这段化石。
\n按照指引,在龙坪村当地人称的一个龙洞里挖到龙骨时,却是一些年代太晚的化石,黄万波有点失望。这时,洞口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中,有个青壮年人说:“你们在这儿挖的不是龙骨。”顺手往东边山坡上一指,“那里才是。”旁边社员告诉黄万波:“此人叫牟之富,是个赤脚医生。以前我们就是学他,挖龙骨去建始卖的。”
\n接下来的几年里,黄万波在这山坡上采集到一百二十多种脊椎动物化石,其中包括剑齿虎、大灵猫、乳齿象、巨羊和小种大熊猫等二十余种绝灭动物的化石。并且,终于在1985年、1986年,先后挖出一段人属带有两颗牙齿的下颌骨和一颗人属内上侧门齿。经科学手段测定,两块人属化石绝对年代距今约201-204万年,这代表着一种直立人的新亚种被发现,这种直立人被定名为“巫山能人”,一般称“巫山人”,或“巫山猿人”。1995年,《自然》杂志发表黄万波与美国古人类学家石汉博士的合作成果《亚洲的早期人类及其人工制品》,文中阐述:巫山人的发现,其重要的意义在于为人类起源于中国、起源于长江流域提供了新的佐证。表明200万年前蚂蚁配资,中国就已出现了在长江三峡一带活动的古人类。
\n三峡腹地昔日的一个小山坡因此改称“龙骨坡”,其发掘遗址,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
\n黄万波已经九十一岁了,至今还在龙骨坡一带转悠,“凝视”龙骨……
\n豆腐
\n有一天,尖尖脚的贺奶奶端着一只筲箕,蹒跚着走进我家,放下就走。筲箕里面装有四块豆腐,应该是她儿子贺伯伯让送来的。贺伯伯在城关镇公私合营百杂业总店当职员,我父亲是店里的公方代表兼政治指导员。贺伯伯又是一位民间书法家,川江名刹张飞庙临江石壁上“江上风清”四个著名的大字,后来就是由他摹写出来再塑上去的,此事在新编《云阳县志》中有记载。可能父亲平时对贺伯伯比较照顾,他自己面子浅,便让老母亲送来豆腐,以示谢意。那时候除了肉食,豆腐也算好东西。但父亲又怎么会收呢?马上退回去会把人“将”起,豆腐又不能久放。于是,把每块豆腐划成四小块,抹上盐,放到房瓦上晾晒。慢慢地,成了黄褐色的干豆腐。然后,父亲吩咐我给贺家送回去。为免于尴尬,教我说:“我爸爸帮你们把豆腐晒干了,炸起好吃。”
\n以前,豆腐不仅在城里属好东西,乡村人户儿也不轻易做一回吃。一般冬腊月,家里要打豆腐了,大人提前告诫细娃儿:“不要出去‘跑野猫骚’哟!”荒山坡上野猫多,它经过的地方,特别是屙了尿,骚味儿非常大,难闻得很。如果不听话,真去了,回来后,大人会在屋外烧堆火,要细娃儿必须烤掉身上的骚味儿。不然,把那气味儿带进了屋,用石膏水点豆腐时,就不凝固了。
\n豆腐点不凝固,浪费食材不说,还是一种不祥的兆头。亮娃的爷爷奶奶要到山下跟大伯家过,条件好一点。走的那天中午,亮娃妈打豆腐吃,算是给爷爷奶奶送行。可点的豆腐始终散扒扒的,勉强压成了型,吃起泡奓奓的不对味儿。那天,亮娃的脚没出过门前的院坝,绝对没“跑野猫骚”。亮娃妈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提心吊胆,生怕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。不想,真有了事。爷爷到了大伯家,十来天后突然生病,不到一个月便去世了。先前,爷爷身体硬朗得很,可以挑粪上坡,到自留地种庄稼。亮娃大伯是生产队长,觉悟高,说:“不信那些迷信,碰巧而已。”
\n川江一带人户儿,过去家里有人生了病,医了很久不见效,请来“观花婆”试试,可以吃上一顿豆腐。因为观花婆治病需要少量的豆渣和豆浆。那时没得豆浆机,量少了,还不够塞石磨缝隙,干脆打一次豆腐吃,也好招待观花婆。泡过的黄豆用石磨推浆,滤出豆渣备用。观花婆说,她下了咒,霉运被磨碎,留在了渣里。吩咐用病人的内衣包扎好豆渣后,丢进江中,河水把灾星冲走了。然后,趁天黑无人时,又端一大碗豆浆,倒在十字路中间。来来往往人多,千人踩万人踏,分散带走了病痛,病人就好了。这治病方法听起来纯粹是为了宽心。
\n豆渣和豆浆治病的法子,我听姑爷家那条街上的唐忠明也说过。用小火在砂锅里把豆渣慢慢炕干,做成多个小圆饼,热敷无名肿痛和恶疮,直到松活为止;五更的时候,用刚出锅的滚烫豆浆冲鸡蛋花,再加白糖喝下,可止咳、补血。
\n老桡胡子冉白毛说:“我们走船时喜欢吃‘灰毛儿’。到处跑,水土不服,吃了‘灰毛儿’就没事。”豆腐别名“灰毛儿”,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,川江沿岸老辈人普遍这么喊,而在乡村,连细娃儿也说“灰毛儿”。并有俗话“吃了灰毛儿想豆腐”,比喻人心不足之意。因川江各地口音差异,又喊成了灰门儿、灰猫儿、灰磨儿等。豆浆变成豆腐,是由石膏兑水作的凝固剂。石膏可除肠胃中结气,止腹胀暴气等症,对付“水土不服”不在话下。
\n我问冉白毛:“啷个要给豆腐喊‘灰毛儿’?”
\n“不晓得,从来都是跟着这么喊的。”一直满肚子龙门阵的冉白毛,这次却说不出“子曰”来。我想,因豆腐中的“腐”字有烂的意思,川江桡胡子忌讳,肯定不能说。明末清初时的方言词典《蜀语》中曰,“腐,烂也。当作脯,象其似肉脯也。故脂麻曰麻脯、枣肉曰枣脯……”清代《蜀方言》中也说,“豆汁作脯曰豆脯”。这名字从没听说过,估计是很早前的叫法,或书上才有。
\n我琢磨“灰毛儿”得来之意时,偶然看到民俗专家的文章,认为豆子有黄、黑、淡绿色,混合后做出的豆腐呈灰色;“腐”与“虎”在方言里同音,明末清初时的巴蜀虎患让老百姓谈虎色变,便用“猫”替代“虎”。于是,有了“灰猫儿”的叫法,后衍变为“灰毛儿”“灰磨儿”……讳“虎”之说有道理。但老百姓家里同时栽种或购买几种颜色的豆子的可能性太小,也未必要把它们混在一起用。至今我没见过灰豆腐,民间谚语也是说:“小葱拌豆腐——一青二白”“豌豆尖炒豆腐——来青去白”“老豆腐切边——充白嫩”。
\n我揣摩,“灰毛儿”又是川江桡胡子造的词。只要是忌讳的字眼,他们就重新造,岸上的人也跟着用,我曾经列举过:撑花儿——伞,筷子——箸,添饭——盛饭,顺水——刘……
\n《中国豆腐》书中介绍,“豆腐”一家有很多兄弟:豆浆、豆花、豆腐脑、水豆腐等。其中“水豆腐”即大家平时说的豆腐,桡胡子避“水”为“灰”。如遇人“落水”,他们说“落灰”。川江老百姓又称细粉状的东西为“灰”:买几斤灰面做馒头;把桌上的灰灰抹干净……特别是建筑工地上,砌砖的砂浆喊“灰”或“灰浆”。黄豆用水泡胀后磨出的豆浆因此为“灰”。同姓之人,川江一带习惯称“家门儿”。豆腐出自黄豆门:家门儿——家毛儿。这样一解释,喊“豆腐”或“水豆腐”为“灰门儿”“灰毛儿”,就不难理解了。
\n川江人做食豆腐,我最喜欢两种方法。把豆腐划成小块,两面用油煎黄,再和红头香蒜苗翻炒,绝对可以找到大块吃肉的感觉。再一种,是著名的川式吃法——麻婆豆腐,下热冒冒的甑子干饭,把肚子胀得难受了,还不想放碗筷。在我老家云阳,豆腐家门儿中还有一种豆制品的吃法非常特别,叫“糖醋霉皮子”。它与武汉和上虞的霉千张相似,又有不同,且风味十足。
\n霉皮子这道菜在川江沿岸没有一点名气,菜名也不好听。看到这个“霉”字,不仅提不起食欲,反而倒胃口。但我老家人却喜爱有加。
\n做菜前,要先去菜市场买霉皮子坯料,冬季和初春时节才见得到。首先,豆腐作坊做出一张张很薄的豆皮,差不多像时尚杂志的铜版纸封面那样厚薄。再把一张张豆皮切成整齐的长方形小块,然后卷成一个个小筒。晃眼一看,像是裹的春卷儿。小筒卷儿挨个摆放在木框里,框底只安了几根篾片,便于透气。一个个木框里摆满小筒卷儿后,端进密封的屋子贮藏,保持二十度左右的室温。三四天后,小筒卷儿瘪了,因为发酵紧挨在一起,看上去像一个整块,面上生出一层茸茸的雪白的霉,十分可爱。这样,霉皮子坯料算做成了。
\n霉皮子的烹调方法各有不同,但必须是做成糖醋味儿的才好吃。小时候守着灶台看妈妈做霉皮子,先切成大拇指大小的块儿,冷锅时倒进去,用小火慢慢炕干水分。那时候用煤炭灶,把火钳横插在炉膛上,再架铁锅,锅底离炭火远了一点,就算是小火。霉皮子炕干了,上面的霉也消失了。妈妈抽去锅底的火钳,改成大火,放菜油翻炒至金黄,再添加蒜苗头、干海椒,炒出香味儿。然后把事先加白糖和醋调好的芡水倒进锅里,炒到收汁后起锅,顿时扑鼻的是一股醋香。吃进嘴里,先是糖醋味儿,后留有涩涩的余味儿。我想,这涩涩的余味儿,可能来自豆皮发酵后的霉吧?
\n川菜中的糖醋味儿很常见,如果加上涩味儿,那算是风味十足了。当年妈妈做这道菜时曾说,芡水里的糖醋比例要掌握好,不能太甜太酸;芡水酽了也不行,收汁快,糖醋味没入霉皮子,涩味儿就重了,不好吃。这是考手艺的活。
\n我大妹妹做霉皮子,既讲求好吃,又要好看。她把霉皮子切成三角形,不用小火炕,倒菜油在锅里六成热后,直接酥脆霉皮子。大妹妹说,枯脆的霉皮子吸味快,糖醋味更浓。霉皮子酥脆后起锅,留点底油在锅里,炒香蒜片、干海椒,再倒入霉皮子翻炒。最后与妈妈的方法殊途同归:勾糖醋芡水,收汁起锅。
\n居住在外地的云阳人,心里念叨这道风味十足的家乡菜时,一入冬,总是想方设法,托人从家乡带点霉皮子解馋。
\n而我馋的是妈妈的味道。
\n竹筹
\n我陶姓同房的叔祖父从台湾回乡探亲,他女儿也跟随一道回来祭祖,虽然比我小几岁,但我应该称呼她姑姑。坐了半天车,又步行先下再上一个大山沟,终于到了老屋。小姑姑说要上洗手间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,乡民们不懂“洗手间”这词,在亲属们疑惑的目光中,我让二爸家的堂姐带她去茅厮。堂姐高中毕业后在家务农,是亲属中的灵醒人。乡下的茅厮一边是猪圈,一边是粪坑,坑上搁几块石板,蹲跨在板间缝隙上就可以方便了。说不定圈里的大猪小猪以为你来喂食,会从缝隙中伸出头拱你屁股,有人就遇到过。因此连厕所之名都没得,就叫茅厮。
\n刚去几分钟,小姑姑就急匆匆回来了,满脸通红。堂姐悄悄告诉我,小姑姑刚蹲下,突然间站了起来,问:是什么咕咚一声?其实是大便掉进粪水发出的声响,把她吓着了。我没忍住,“扑哧”地一下笑了。
\n那时候我在集邮,有一套童话邮票《咕咚》,上面文字介绍:一个成熟的木瓜落进湖水里,咕咚一声吓得兔子拔腿就跑,边跑边喊:“咕咚来了!”狮子对奔跑的动物喊道:“别乱跑,先去打听‘咕咚’是什么。”动物们回到湖边,正好又有一个木瓜落进湖里,原来是一场虚惊。
\n小姑姑奇怪地看着我,不知我为何突然发笑。人少的时候,我悄悄告诉了她原因,她听后,笑得比我更欢。小姑姑临走时,我送了一套《咕咚》票给她。她也在集邮。
\n在小姑姑的笑声中,我想起如厕的另外一件事,不知道她知道后会不会笑话我们。那时候的乡村人穷,特别是一些老者,揩屁股不用纸,方便之后拿竹片刮。事先他们有准备,把一指宽的篾条劈成十来公分长一截一截的,放在猪圈条石墙的缝里,或者猪圈外面挂着一圈篾条,随用随取。这种篾条属二刀篾,是无韧性的里层,外层的头刀青篾要编织篾器,舍不得拿来刮屁股。
\n其实这事不丢人,小姑姑读的师范中文系,估计应该知道,在古代,不仅平民百姓,达官贵人也用竹片刮屁股,名字叫厕筹。西晋时,又是官员又是富翁的石崇生活奢侈,家里的厕所像卧室一样豪华,有婢女手持锦香囊站在里面服务。有一次,同朝为官的刘寔拜访石崇时上厕所,还以为走错了门。他上完厕所,才知道婢女手中香囊里装的是厕筹。《南唐书·浮屠传》也有记载:李后主与皇后定时念经,叩头跪拜,额头都有了肉疙瘩。除此,他还亲自给僧人削厕筹,做好后,要在自己脸上试试,看刮起舒服不,如果不光滑,会再修一下。说点题外话,难怪要丢江山,李后主的心思没完全在社稷上。
\n古时候的厕筹有竹片、木片的,都非一次性,用过后要清洗干净,留下再用。要不然,古人怎么拿旧厕筹疗伤呢?古时的人犯事,动辄处以杖刑,皮开肉绽,伤口溃烂成疮,烧旧厕筹烟熏,阻止寒气从疮口进入体内,才不至于伤身。如果有人染上霍乱,又把旧厕筹堆放在床下烧,让热气渗入人体,可治。唐代中药学家陈藏器在《本草拾遗》中说:“此物虽微,其功可录。”
\n单从“筹”字来说,竹、木等制成的小棍儿或小片儿为筹,古代常用来计数。木筹易折断,用得最广的是竹筹,制作起来也简单、方便。听上过私塾的老人说,私塾的茅房只能蹲一人,教室墙上挂有一块竹筹,名叫签板。如果在,就带着上茅房。别人没见了签板,就等你回来,轮流去屙。
\n我读小学时,每天要穿过县城唯一通汽车的马路,上学放学都能看到满载盐包的货车驶来,停在城关镇搬运社门口。“嘀嘀——嘀嘀——”几声喇叭,马上走出几个男人,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壮实的年轻妇女,他们爬上货厢,跟车去盐业仓库下货。其中有一人,手提一只方木框子,径直拉开驾驶室右门坐上去。方木框子里面的分格中插满一尺来长的竹筹,用红或绿或蓝的油漆做有记号。提框人是搬运工的头儿。
\n“摆尾子”的老汉儿在盐业经销部当会计,我去他家玩时,见过这些搬运工下货。仓库保管员站在车尾货厢边,只要搬运工的肩背上一扛起大麻袋,就发给他一根竹筹。如果搬运工双手紧抓麻袋角,腾不出手,就呶呶嘴,意思是用牙咬着竹筹也行。有的搬运工头上裹着白布汗帕子——当年四川男人常见的装束,保管员就把竹筹插在他头帕里。搬完盐包,一数竹筹,就知道有多少包盐,司机交货、保管员记账,一清二楚,并且搬运工也好按竹筹数量计算工钱。我当时听搬运工和保管员都喊竹筹为“签子”。
\n那时候我的关注点不在竹筹,看到搬运工额头上的汗水直往脸上淌时,同情心油然而生。这是真话。
\n(原文刊发于《延安文学》2025年第5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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